人類的秉性，除去自私心特別活躍時以外，愛總是比恨來得容易。——霍桑《紅字》
這是我很尊敬的一位牧師告訴我的，他過去的經歷，關於青少年時期不可遏止的狂躁衝動、與不須言語的暴力本身。
以下，我盡力還原牧師的口述語氣，以免它太像一篇虛構的小說。
※
我非常討厭我的班導師。我是全班最讓老師頭痛的調皮孩子，我一直想殺掉老師他全家。
老師家有七個孩子，年紀比我小。
在高中畢業典禮那天，我準備了一把50cm的長刀，為了不被教官抓到，我將刀夾在兩管日光燈管之間，裝在原本的包裝紙盒裡帶去學校。
教官看見我背著長紙盒，疑惑地攔下我，問我為什麼要帶日光燈管來學校？我當下忽然感到非常羞愧，我編了個拙劣的謊言，我說：因為我不小心打壞教室的燈管，所以我買了新的燈管賠給班上。
沒想到教官竟然大力誇讚我，說我是個負責的好孩子。
躲過教官的追問後，我惴惴不安地繼續原先的計畫，畢業典禮帶著刀不方便，我將刀藏到學校後的香蕉樹下。
但是畢業典禮結束後，熱情的同學們簇擁著老師去參加謝師宴，我一點下手的機會都沒有。
我太恨我的老師，我決定將這個行動順延一年，列了詳盡的謀殺計畫，距離行兇日期的倒數一百天，我每天在老師的辦公桌上，或者其他顯眼的地方，寫上一個數字。
100，99，98……
我要讓老師嚐到死亡逼近的焦慮滋味。
鄰居與同學都耳聞我放話要殺老師，不覺駭然變色，但似乎都不相信我會真的做出這種事，事實上，他們也阻止不了我這個愈來愈大尾的熊孩子。
我上了大學後，這一切卻悄悄改變了。
我認識了一群非常好的同學，他們不知道我高中時的囂張行徑，也不知道我陰暗的內心，他們很快地接納了我，給了我超乎想像的溫暖友誼。
甚至在幾個教友的溫和引領之下，我領了洗、信了教，我懺悔了，我徹底放棄了謀殺老師的瘋狂計畫。
多年後的高中同學會。
我那一屆的同班同學後來表現都非常傑出，當中有醫生、工程師、語言學家，而只有我選擇成為一個牧師。
那天，同學們都以不可置信的眼神投向我。
他們沒提起我當時放出的狠話，但他們對我當年的調皮搗蛋記憶猶新，不敢相信我會走上這樣一條相反的道路。
其實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。
再又過了幾年，我才有勇氣，再次面對我一度痛恨欲殺的老師。
那個晚上，老師開門看到我霎時一臉驚惶：「你回來幹什麼！」
「老師，我是來向您道歉的。」
老師原諒我了。我們相互擁抱，放聲大哭。
※
「這兩天來，有幾個焦慮痛苦的孩子打電話給我。他們這樣對我說：『我好恨，恨這個世界，我想殺人，我很痛苦。』『我也是鄭捷，我也湧現過殺人的衝動，我好害怕我變成他。』」
牧師語重心長地說下去：
「我對那幾個孩子說：『恭喜你，你還有救，你不會變成他！』」
※
如今蒼顏白髮的牧師仍然無法準確描述，為何當初的自己會偏激到想要殺掉一群人？向來直言直語的他，甚至難以對我們這群二十出頭的晚輩啟齒：除了年少未泯的良心、除了宗教信仰帶來的道德力量、除了那些遞來溫暖的同儕，他是怎麼徹底放下恨意的？怎麼除卻心裡那顆暴力種子的？
牧師並未回答我們的疑問，他只是接著說：
「在惡念真正變成惡行之前，哪怕只有一點點，你覺察到自己的不對勁、覺得自己是錯的，對逐漸壞掉的自己感到恐懼不安──那，一切就有回頭的可能。痊癒的前提，是承認自己真正地生病了。」
「不要害怕求救！聖經裡那個患了十幾年血漏的女人，也是這樣卑微卻積極地，伸出她求援的手。」
我被這一席話深深震撼了。
※
如果，患血漏女人的比喻，對沒有宗教信仰的你太過遙遠，那我願意說一個更簡單也更鮮明的故事：
小王子每天都要辛勤地除掉「猴兒麵包樹」的幼苗，只有一點芽眼就要挖掉。要是放任它繼續成長，它濃密的樹根就會撐裂這顆小小的星球，小王子摯愛的土地將分崩離析。
「我必須每天，近於機械地這麼做，剷除每一株猴兒麵包樹的苗。我的星球只有這麼小啊，他承受不起任何一次的炸裂。」
心也只有這麼小。
如果你心中也住著一位狂躁衝動的少年，滿懷憤懣，隨時可能傷害自己、傷害他人──
趁惡念剛剛萌芽的時候，趁你還有理智、你身邊的人對你也還有善意的時候，請你一定要拔除它，或者請求大家幫你拔除它。不要害怕求救。
正如惡念經常在不知覺中萌芽，善念也是。
而付出一點善意也並不如想像中那樣困難。
嚴厲的教官，不吝於讚美一個平日調皮的孩子。
所有的同學都不相信頑劣的少年真正會殺人。
老師曾經被不見天日的恐懼侵逼，最後卻選擇原諒。
「從布滿荊棘的路上走過來後，許多人仍怯於面對過去的自己。」牧師說：「有一位教授曾經向我坦承，他想殺掉住在對面的鄰居，一位在同一所學校任教的教授。」
「我勸住他了，他也克服了這邪惡的衝動。但是我也失去了他的友誼。那些向我告解過的人最後都走回了正途，但是他們幾乎不再和我來往，因為他們不願意想起過去的事情，他們為此感到羞愧。」
牧師談起這些令人不敢置信的事情時，看著我們的眼神非常溫暖，當中也有掙扎，但有更多的寬憫。
「我也沒有再去提起。」
曾經承受過人群的善意，哪怕只有一點，也會留下痕跡的。
這是我很尊敬的一位牧師告訴我的，他過去的經歷，關於青少年時期不可遏止的狂躁衝動、與不須言語的暴力本身。
以下，我盡力還原牧師的口述語氣，以免它太像一篇虛構的小說。
※
我非常討厭我的班導師。我是全班最讓老師頭痛的調皮孩子，我一直想殺掉老師他全家。
老師家有七個孩子，年紀比我小。
在高中畢業典禮那天，我準備了一把50cm的長刀，為了不被教官抓到，我將刀夾在兩管日光燈管之間，裝在原本的包裝紙盒裡帶去學校。
教官看見我背著長紙盒，疑惑地攔下我，問我為什麼要帶日光燈管來學校？我當下忽然感到非常羞愧，我編了個拙劣的謊言，我說：因為我不小心打壞教室的燈管，所以我買了新的燈管賠給班上。
沒想到教官竟然大力誇讚我，說我是個負責的好孩子。
躲過教官的追問後，我惴惴不安地繼續原先的計畫，畢業典禮帶著刀不方便，我將刀藏到學校後的香蕉樹下。
但是畢業典禮結束後，熱情的同學們簇擁著老師去參加謝師宴，我一點下手的機會都沒有。
我太恨我的老師，我決定將這個行動順延一年，列了詳盡的謀殺計畫，距離行兇日期的倒數一百天，我每天在老師的辦公桌上，或者其他顯眼的地方，寫上一個數字。
100，99，98……
我要讓老師嚐到死亡逼近的焦慮滋味。
鄰居與同學都耳聞我放話要殺老師，不覺駭然變色，但似乎都不相信我會真的做出這種事，事實上，他們也阻止不了我這個愈來愈大尾的熊孩子。
我上了大學後，這一切卻悄悄改變了。
我認識了一群非常好的同學，他們不知道我高中時的囂張行徑，也不知道我陰暗的內心，他們很快地接納了我，給了我超乎想像的溫暖友誼。
甚至在幾個教友的溫和引領之下，我領了洗、信了教，我懺悔了，我徹底放棄了謀殺老師的瘋狂計畫。
多年後的高中同學會。
我那一屆的同班同學後來表現都非常傑出，當中有醫生、工程師、語言學家，而只有我選擇成為一個牧師。
那天，同學們都以不可置信的眼神投向我。
他們沒提起我當時放出的狠話，但他們對我當年的調皮搗蛋記憶猶新，不敢相信我會走上這樣一條相反的道路。
其實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。
再又過了幾年，我才有勇氣，再次面對我一度痛恨欲殺的老師。
那個晚上，老師開門看到我霎時一臉驚惶：「你回來幹什麼！」
「老師，我是來向您道歉的。」
老師原諒我了。我們相互擁抱，放聲大哭。
※
「這兩天來，有幾個焦慮痛苦的孩子打電話給我。他們這樣對我說：『我好恨，恨這個世界，我想殺人，我很痛苦。』『我也是鄭捷，我也湧現過殺人的衝動，我好害怕我變成他。』」
牧師語重心長地說下去：
「我對那幾個孩子說：『恭喜你，你還有救，你不會變成他！』」
※
如今蒼顏白髮的牧師仍然無法準確描述，為何當初的自己會偏激到想要殺掉一群人？向來直言直語的他，甚至難以對我們這群二十出頭的晚輩啟齒：除了年少未泯的良心、除了宗教信仰帶來的道德力量、除了那些遞來溫暖的同儕，他是怎麼徹底放下恨意的？怎麼除卻心裡那顆暴力種子的？
牧師並未回答我們的疑問，他只是接著說：
「在惡念真正變成惡行之前，哪怕只有一點點，你覺察到自己的不對勁、覺得自己是錯的，對逐漸壞掉的自己感到恐懼不安──那，一切就有回頭的可能。痊癒的前提，是承認自己真正地生病了。」
「不要害怕求救！聖經裡那個患了十幾年血漏的女人，也是這樣卑微卻積極地，伸出她求援的手。」
我被這一席話深深震撼了。
※
如果，患血漏女人的比喻，對沒有宗教信仰的你太過遙遠，那我願意說一個更簡單也更鮮明的故事：
小王子每天都要辛勤地除掉「猴兒麵包樹」的幼苗，只有一點芽眼就要挖掉。要是放任它繼續成長，它濃密的樹根就會撐裂這顆小小的星球，小王子摯愛的土地將分崩離析。
「我必須每天，近於機械地這麼做，剷除每一株猴兒麵包樹的苗。我的星球只有這麼小啊，他承受不起任何一次的炸裂。」
心也只有這麼小。
如果你心中也住著一位狂躁衝動的少年，滿懷憤懣，隨時可能傷害自己、傷害他人──
趁惡念剛剛萌芽的時候，趁你還有理智、你身邊的人對你也還有善意的時候，請你一定要拔除它，或者請求大家幫你拔除它。不要害怕求救。
正如惡念經常在不知覺中萌芽，善念也是。
而付出一點善意也並不如想像中那樣困難。
嚴厲的教官，不吝於讚美一個平日調皮的孩子。
所有的同學都不相信頑劣的少年真正會殺人。
老師曾經被不見天日的恐懼侵逼，最後卻選擇原諒。
「從布滿荊棘的路上走過來後，許多人仍怯於面對過去的自己。」牧師說：「有一位教授曾經向我坦承，他想殺掉住在對面的鄰居，一位在同一所學校任教的教授。」
「我勸住他了，他也克服了這邪惡的衝動。但是我也失去了他的友誼。那些向我告解過的人最後都走回了正途，但是他們幾乎不再和我來往，因為他們不願意想起過去的事情，他們為此感到羞愧。」
牧師談起這些令人不敢置信的事情時，看著我們的眼神非常溫暖，當中也有掙扎，但有更多的寬憫。
「我也沒有再去提起。」
曾經承受過人群的善意，哪怕只有一點，也會留下痕跡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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